在既往的历史中，有着驳杂的精神武器 又有着想改变现状的企图心 和行动力的边缘小知识分子 是历史的“可怕”的推手
不必要的巫师
文/苏琦
发于2021.10.18总第1016期《中国新闻周刊》
任现实世界如何变换，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如何与时俱进，对人尤其是个人与现实世界关系的思考从未止步，虽然这种从未止步并不一定意味着进步，也不排除有保守乃至复古的可能。对不少人来说，对世界与历史的认知，和个人在其中的位置，更多意味着在精神层面如何确定人生的意义与秩序，而不完全与冷静客观的科学认知相关。
这也解释了为何一个生活在16世纪意大利乡村的磨坊主的精神世界依然能为人们所着迷，其围绕《圣经》典故真伪和正统宗教价值的求索和辩难依然能引发人们的兴味，虽然从我们所处的现代世界的眼光看来，其对世界起源和宗教意义的认知，既不是那么离经叛道，也不是那么客观理性，似乎也不值得宗教法庭为此动如此大的干戈。
打动人心的是这个被时人目为“巫师”的普通磨坊主对精神生活孜孜不断的追求，和对构建自己世界观与精神秩序的坚持。现代社会中的“我们”很容易对《奶酪与蛆虫》里的“他们”对宗教正统观念的攻防、坚持与维护，乃至不惜为之暴力相向的执迷产生轻慢之心，甚至斥之为迷信，却忘了我们自己对民族主义情感、种族和文化优越感这些古人不以为意的现代迷信的痴迷，以及同样不惜为之血流成河的可怕的执著。
不同时代的人们都有着自身的正统思想、价值体系和随之而来的精神桎梏，以及面对这种桎梏加以反抗的种种冲动。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小磨坊主的冒险犯难并无太多的特立独行之处。自古至今，总有一些不甘寂寞的灵魂喜欢通过自己有意无意间遭逢的各种知识的杂拌和吉光片羽的观念来组合成自己的世界观，非如此不能安身立命，即使冒着被世人和权势集团目为异端的风险而至死不悔。
这位16世纪的磨坊主，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清代“大义觉迷录”事件里的乡村知识分子曾静。一如那位磨坊主，曾静主要凭借对先辈大儒吕留良等人著作不无片面的解读，以及关于宫廷政治的若干道听途说，不成体系地构建了自身对社会现实的认知框架。不仅如此，他还在这个认知框架的指引下拟定了行动纲领并付诸实施，从而在行动力层面超越了止步于传播异端学说阶段的磨坊主的局限。
反抗正统精神观念桎梏的冲动，以及为了这种反抗而努力超越自身认知局限去构建精神层面武器的执著，是《奶酪与蛆虫》一书给人印象至深的两个面向。对于后者，作者花费了更多的笔墨，不厌其烦地通过各种寻章摘句试图呈现出一个乡村小磨坊主的精神地图索引。作者如此花费心力的投入，自然有其意义，尤其对那些感兴趣于中世纪晚期欧洲观念史，以及长期湮没不闻的民间小传统与被奉为正朔的上层大传统之间互动的读者来说，更是如此。
不过，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更为“惊心动魄”的发现应该是一个古今中外皆然的所谓异端的传统：那些能够颠覆既有秩序者，往往就是被人们视为边缘小知识分子的、有着非正统和不成体系的观念框架的人物；而那些有着正规教育和认知体系的人们，往往缺乏真正的行动能力；那些不读书的陈吴们则往往更多是历史的炮灰。
换言之，在既往的历史中，有着驳杂的精神武器，又有着想改变现状的企图心和行动力的边缘小知识分子，是历史的“可怕”的推手，他们更善于砸烂一个旧世界，而拙于将一个乌托邦式的愿景化为尘世的天国。当然，反过来说，边缘小知识分子对异端思想的热衷本身，就每每折射或预兆了主流社会秩序的失范，这也是统治阶层格外用力对其进行打压的原因所在，这些在《奶酪与蛆虫》中也多有展现。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能否打破前现代模式的治乱循环，避免边缘小知识分子为主力的狂热异端传统再次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历史变迁的主要推手，便成为一个社会能否实现有序良性嬗变的主要考验。
从这个维度来进行考量的话，人们应该更多审慎看待一些年轻人从纷繁芜杂的所谓反抗传统中抽取合意的片段来观照和改变所谓资本压迫的思潮，而远非对其喜闻乐见甚至见猎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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